徐燕方心生一计,她站起来,扬起透露,骄傲地抻开脖子上的皱纹:“赵娘子,我学馆的学生不能没有先生,你若为难,就拿我的命换齐相公的命。”
赵鸢总算明白为何自己羡慕李凭云了,因为他无情,从不会被人拿旧情裹挟。
她站起身,平视着徐燕方,声音不大,却自有威力:“私自办学是我朝大忌!就凭这一条,你和你学馆里的先生学生都得人头落地!”
“呵。”陆木生讽笑:“既然你一个女人能扮男人做官,就说明所谓大邺律例,所谓皇权无极,本就是欺辱百姓的谎言。我本以为你是个不从流俗的人,原来也是朝廷走狗。”
赵鸢轻松点破她的话:“你看到了律例不公,看到了皇权欺人,又可曾看过为了盛世太平流血埋骨的一个个生命?我赵鸢不屑做个志向高远之人,我只看脚下,何人给我出路,我便报效何人。你们若是觉得我迂腐,便掀翻我的衙门,既然没有做好除掉我的准备,便不要一边求我网开一面,一边对我冷嘲热讽。”
赵鸢寸步不让,徐燕方才想起来这姑娘除了柔善真挚,还有一项举世无双的特质——轴。
她常常怀念以前这些孩子都在太和县的光景,每次高程带李凭云、六子、田早河他们来食肆吃喝,喝高了酒,六子编排赵鸢是必不可少的环节,李凭云时常同他一起编排。李凭云这人的诗才不亚于当世能提得起名字的人,可他的诗全是酒后用来编排赵鸢的。
有时他们老爷们儿说得过火了,徐燕方都会上前教育他们,女在全是男人的地方谋事,不刚强,如何冲破旧的礼俗、开辟新局?
徐燕方自己骨子里也是个轴人儿,深知同赵鸢硬碰硬是碰不出结果的。她缓缓道来:“我们殊途同归,本质上做的都是同一件事,不该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。”
等到徐燕方口风松落,赵鸢顺势提出自己的要求:“无相楼把从我这里盗取的银子归还,我便放了齐相公。往后只要我在太和县一日,你们就得守我的规矩。”
“赵...”
陆木生刚开口,就被徐燕方按压下去了。徐燕方对陆木生道:“陆掌柜,你若真想救齐相公,咱们便听贺县令的。”
徐燕方同陆木生二人离开县衙,乘马车前往无相楼,徐燕方的手把着菩提串,嘴里念叨着几天前刚从布道和尚那里学来的梵文,陆木生打断她:“现在正是用银子之际,学生需要银子,疏通刺史也需要银子,还有,教书先生的银钱不能不发吧,银子不能还给她。”
徐燕方的年纪阅历都在赵鸢和陆木生之上,她见这些小辈动辄针锋相对,各不退让,既羡慕她们年轻有力,又觉得她们真是愚蠢。
“赵娘子曾在刑部主事,背靠整个长安世族,她比那两箱银子贵重多了。”
陆木生不服道:“不就是个赶上时运的官家小姐么。”
徐燕方无奈地摇头:“你啊,从没去过中原,眼里容不得和你不同道的人,不知世人千面,你看到的每个人,都是历经过千辛万苦,才有了如今的面貌。当年肃州世族横行霸道,百姓低贱,她是头一个为了百姓敢与世族为敌的人,你说她是仗着自己的家世也好,说她不知天高地厚也好,可她确实做了没人做过的事。当她做了这些好事,我们再将她看做一个官家小姐,便是我们狭隘。”
陆木生虽嫌弃徐燕方唠叨,却也把她的话听了进去。她双手合十,置于心口,垂眸低语:“歧天,请给我指示。”
徐燕方像个慈母一样笑道:“傻孩子,若是歧天,更不会为难赵鸢,因为她所殚心竭力的,和歧天所求,是同一个世道。”
陆木生不解地看向她,徐燕方揉了揉她的发顶,“我说不出他们读书人说的那些话,总之,赵鸢和咱们一样,实在谋求一个好世道。她如今的性子我也拿捏不定,你不要轻举妄动,让我来会她。”
五天后,陆木生送回了赃银。赵鸢命人清点过银子,便放了被自己关着的齐夫子。老实巴交的齐夫子人还没出衙门,就又被不省心的妇人齐娟告上衙门。
赵鸢判了二人和离,给了齐娟十两银子将她打发了,这一天总算过去,心力交瘁时,淳于提着一个食盒跑进来:“赵大人,徐娘子煮的羊汤,她说你爱喝这个,让我给你送来。”
赵鸢在女皇身边呆的那些年,见得最多的便是虚情假意。徐燕方送来的羊汤带着明显的腐化味道,意在腐化她这枚清廉正直的好官,她本不想收的,可是崔宜文的身影一晃而过,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。那时母亲心里只有死去的谨辞,父亲心里只有朝政大事,她得到的温情少之又少。
亲生父母不记得她爱吃什么,徐燕方却还记得。
赵鸢打开食盒,端出里面的羊汤,淳于忙道:“赵大人,真的要喝么?我觉得这碗羊汤目的不纯。”
赵鸢一口气喝完了汤,把空碗放回去,“食盒送回徐娘子那里,告诉她,明夜之前若不曾遣散私学的夫子和学生,我会依律处置。”
淳于支支吾吾道:“可她们办私学,似乎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。”
赵鸢心里当然知道什么是对的。但对的事,就一定要做么?曾经她也是这样认为的。她痛恨父亲趋利避害,为守官位,亲自送一个又一个老友入狱,白发人送黑发人,一把年纪了还要诬陷李凭云。若是过去的赵鸢,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对的事。
“淳于,我若放过她们,他朝东窗事发,便是把我的脑袋交给了今上,我犯包庇之罪,你们这些跟着我的人,又会有什么好下场?我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护不住,如何护远方的百姓?人呐,要量力而为。”
夜里起风,赵鸢的发带扬起,灯影晃动,砂石走地,万物皆在变化,唯独不见星辰的苍穹,似一滩深沉的湖水,恰如赵鸢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