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鸢找了三年未能找到高程的尸体。
高程的两个娘亲还在太和县等他在长安施展抱负,她不想让她们难过,便仿造高程笔迹写信回太和县。高程的生母不会写字,便会让他后来认的养母徐燕方回信。第三个年头,赵鸢等来了一封丧书,丧书上说,有一夜高程给他娘亲托梦,告诉他,他已经走了,第二日六子便送去了高程随身带着的佛牌,高程亲娘在收到佛牌的那夜,便去陪高程了。
老者常说岁月只在弹指一挥间,可那十年光景,过得却并不容易。不可一世的白衣状元失了执笔的右臂,恣意人生的侠盗为“义”而身死,纯真善良的官家小姐身心俱损,连风韵盎然的徐大娘都成了步履蹒跚的老妇。
徐燕方那间卖羊腿的食肆仍然屹立不倒,赵鸢几次想去拜访她,每次都作罢。她也不知是不敢面对徐燕方,还是不敢面对往事。
徐燕方再度见到她,俨然已是经过一番内心动荡,她双目饱含热泪:“小赵娘子,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。”
赵鸢唯有将自己的真心牢牢锁起来,才敢面对徐燕方。她疏离道:“徐阿娘,许久不见,身子骨可好?”
“年初生了一场大病,白了几根头发,眼睛也花了,腿脚倒是利落。”
赵鸢命淳于搬来两椅子,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“徐娘子、陆掌柜,坐下说话吧。”
公堂里光线晦暗,陆木生的清澈碧瞳蒙上一层灰色,她的眸子格外冷峻。陆木生锐利的眼神驶向淳于,话音落向赵鸢:“贺县令,可否屏退旁人?”
“陆掌柜剑法高超,杀人无形,我怕你。”
她虽是混不吝的劲儿,却承认了自己对陆木生的忌惮。无人不喜欢被吹捧,陆木生话中有话道:“贺...赵娘子,真是坦荡。”
赵鸢转向徐燕方:“徐娘子,淳于是我贴身近侍,我一介文弱女流,离不了他,请你担待。淳于,喊人去给二位泡茶。”
徐燕方忙道:“赵娘子不必了,我说完话便走。”
赵鸢道:“既然是陆掌柜请您来的,今日这话短不了,还是沏上茶吧。”
“沏茶”也是赵鸢和淳于的暗语,意为对方不好对付,需暗中设伏。淳于趁着端茶的功夫,安排好了埋伏,回到公堂,徐燕方正在同赵鸢追忆往昔,情到深处,潸然泪下。
赵鸢陪哭的本事在风流云集的长安也数一数二。想她在朝为官这些年,和赵家老死不相往来,朝中官员都知道赵鸢妇女二人不同席的规矩,于是便有了“红事请老赵、白事请小赵”这样的习俗。赵鸢见多了白事,装哭的本事就锻炼出来了。
她不是铁石心肠的冷漠之辈,可眼下徐燕方提起高程泣不成声,她的眼眶比西洲的沙漠还要干涸,似乎已经忘记高程了。高程是她带上仕途的,她亲眼见过他惨烈的尸体,怎能忘?
等徐燕方哭到说不出话的时候,赵鸢插空道:“过去我无能,不能保护高程,如今虽也只是个八品小官,却不再用受任何人桎梏,徐娘子,您若有所求,我会尽力而为。”
徐燕方仍沉浸在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里,一时难以走出来,陆木生不合时宜地提醒:“徐娘子,她说了会尽力而为。”
等待徐燕方哭完,茶正好凉了。她给自己送了一口茶,哑声说:“赵娘子,被你抓的齐相公,是我朋友,他绝对是个老实人,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,放他出来?”
赵鸢看向陆木生,“我在齐相公的家里找到了我被盗的银子,显然他与盗我银子的贼匪是同伙,我是朝廷的官员,惩奸除恶,捍卫邺律,焉有知罪而坐视不理的道理?”
陆木生刚要开口,徐燕方向她投去一个眼神,陆木生端起茶杯掩饰自己方才要争辩的动作。
徐燕方道:“赵娘子,你可还记得,当年你在太和县时,轰轰烈烈要办的官学么?”
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,永远志在必得。那时她想做个好官,想永远躲在李凭云和六子身后,想让所有贫贱之人都写得了高贵文章。可那时的她,太渺小了。
徐燕方借着道:“你走了,办官学的事便无人再提了。让贱民、女子能和国子监里的弟子们读一样的书,是我们小程的志向,我因收了他做儿子,才能侥幸当庄园母亲。他死了,没人记得他,但我不能不记得啊。我多年经营食肆,也积攒了些银子,便寻思帮他完成愿望,开一间学馆,聘请先生教女子贱民读书。要开学馆,总得有个地方,我本相中了无相楼,可无相楼却被卖给了陆掌柜。我们做生意的,总是愿意多试一试,于是我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陆掌柜,同他一拍即合,在无相楼办起了学馆,被关在衙门里的齐相公,正是我们学馆的夫子。”
徐燕方的话里虽有许多细节可待追究,但她一个女流,独身一人活下来已是不易,心中竟还有此大义,赵鸢满怀钦佩。
淳于见她快被感性冲昏头脑,马上给她递去茶杯。苦涩的茶水让赵鸢理智冲占上风,“所以徐娘子也知道陆掌柜喜欢偷鸡摸狗了?”
陆木生横了眼赵鸢:“我劫富济贫,乃侠盗义举,你岂可污蔑我偷鸡摸狗!”
赵鸢被陆木生偷了银子,还戏耍了一回,今日陆木生主动上门,她非得扳回一局,挑眉戏弄:“陆掌柜,世事无常,今日不偷鸡摸狗,不代表明日不会偷。”
眼看陆木生要动怒,公堂外突然传来震天的陌刀敲地声,警示陆木生不要轻举妄动。
徐燕方原以为赵鸢会顾念旧情的。她从没见过和赵鸢一样柔情真挚的姑娘,眼下的赵鸢令人捉摸不透,和多年前已经判若两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