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鸢对自己的名声有着非常清楚的认知。
她手上沾满刘宗室的血,没人敢娶她。
她既非降兵,又于朝政无用,是死是活还难说,李凭云却敢说要娶她,还是他有魄力啊。
赵鸢望着夜下风雪,雪花被灯火照亮,像极了年轻时李凭云眼里的碎光。
赵鸢伸手关上窗户,她背靠着窗户,似乎是要把那些雪花从她的世界里彻底剔除。
“你回去吧,我不嫁你。”
“等赵府解了禁,我会命人送三书六礼过来。”
“你是想娶我,还是想报复我爹娘?”
“我需一个家,而你需要一条活路。”
李凭云走到她身边,他靠近之时,赵鸢误以为他要吻自己,便向后退去,
李凭云只是从她手里拿走那瓶山茶油,“十年前你与我私定终身,长安人都以为你为我守寡十年,只有与我成婚,你才能善终。”
李凭云走到门口时,才想到她方才退避的动作。他捏紧冰凉的山茶油瓶子,回头对她说:“礼成之前,我不会乱来。”
赵鸢打从心底希望他乱来一回,如此一来,她就有了能推开他的理由。
看着那背影走了,赵鸢悬着的心落下了。此时她鼻尖都是山茶油的味道,原来再好闻的味道,闻得太多也会厌烦。
她捧起一缕头发,嗅了嗅。
在各种复杂的气味中,她嗅到了一丝墨香。
那是同道中人的味道,属于她,也属于李凭云。这一缕墨香钻进她紧闭的心房,她想到十年前,那时的她...
是真的很喜欢那个男人的。
可她紧接着就想到了后来那些事,想到他十年颠沛流离,想到他失去的右臂,想到自己的腿,想到自己手里那些无辜的人命。
姻缘本是一桩喜事,她却只有惶恐。
李凭云回到官舍,本想睡一二个时辰再去上朝,但官舍的三更是最冷的时候,他没能入睡,便穿上官服去了含元门外等待上朝。
以前明德皇后在位,朝廷尚能听到激烈的唇枪舌剑,而刘颉武将出身,脾气臭名昭著,朝官各个脊背发凉,生怕这位新帝看自己不顺眼。
这趟朝会,大臣们如鲠在喉,刘颉如坐针毡。
终于挺到了退朝的时候,皇帝第一个撤退,大臣们松了口气。李凭云知道刘颉一定会喊他过去,他没有急着走。
等大臣们散尽了,一个苍老的身影走上前来。
李凭云对其做了一记长揖:“程夫子。”
当年流放,程仲仪搭上一生仕途来送他,如今他回到朝廷,程仲仪是他顶头上司,这像是上苍恩许他的一段缘分。
程仲仪不是个会拿恩德裹挟之人,他有事相求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还是李凭云看出了他的企图,主动问道:“程夫子,不知赵太傅如何了。”
朝政是一场皇帝和大臣的博弈,赵家难逃忌惮。然而赵太傅以清白立身,女皇花了二十余年,也没从他身上挑出错,梁国公声援刘颉,女皇也只敢以通敌嫌疑将他监禁,而找不到实际对付他的证据。
一个权臣谨慎到了这个地步,便是朝政需要他,而不是他需要朝廷。
程仲仪说:“当年你写下太宁新法十策,赵太傅为施行新法鞠躬尽瘁,担得起一句劳苦功高。他不还朝,新法难以施行,所以,可否请陛下开恩。”
李凭云道:“程夫子放心,太傅于学生的恩德,学生不敢忘。”
程仲仪知道他指的是国子监问审一事,太傅以衣冠证他贱民无罪。
只是他没想到,李凭云还记得这份恩情。
他看着他空荡的右手:“孩子,你是个好孩子。”
自他多年前初入长安,殿试夺魁,这是第一次有人用“孩子”二字称呼他。
他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童年,在他很小的时候,只有一个目标:爬上去。他一草泽之辈,如今却连这些肱骨重臣都来请求他,这何尝不是得偿所愿。
程仲仪离去没多久,宦官便传了他去见刘颉。
宫里分席而食,刘颉不喜欢这样,他从民间寻来一张大圆桌,一家人坐在一起,还跟以前在元阳县一样。
李凭云来了,茹娘先让昭哥给他行礼。
昭哥乖巧地向他作揖:“少傅。”
李凭云皱眉,他何时又变身份了?
李凭云忙道:“陛下,臣不敢当。”
刘颉问他:“我家刘昭是你徒弟么?”
“嗯。”
“那不就成了。我们昭哥儿是大邺太子,你是他的老师,自然是太子少傅。”
刘颉这人十分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,见李凭云不愿答应,调侃道:“你是不是怕冲撞你前老丈人啊?”
李凭云如今一半的好脾气都是被刘颉给磨出来的。
他柔声问:“陛下,既然提起了赵太傅,赵家一门的监禁令何时除?”
茹娘牵起昭哥的手:“昭哥儿,吃饱了娘带你去外面走一圈,要不然又该长胖了。”
经历昨夜在赵家看到的那一幕,李凭云对茹娘这个女人佩服的五体投地。
她带走昭哥,想来是刘颉又要颁布什么不做人的命令了。
“李凭云,昨天晚上茹娘跟我说了一句话,我觉得她说的没错。”
“陛下请讲。”
“要让赵鸢那个贱人活着,我儿子遭受多少冷眼,她就跟着遭受多少冷眼。要让她下半生给我们昭哥儿赎罪。”
李凭云对茹娘的敬意又深一分。被伤害的人都知道,在报复和原谅之间,原谅是更难走的一条路,可茹娘最终选择了这条路。
“那赵太傅该如何处置?”
“朕不知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