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沈兄遗作,应当只有至亲之人才看得到,沈夫人目不识丁,倒是说过他的表妹知书达礼,而沈兄在长安并无密友,能将这首诗传出去的,只有他的表妹林娘子。”
七子脑子转的慢些,腿脚倒是快,不到半个时辰就请来了林娘子。
林娘子或是叫林沅,或是叫林芫,李凭云从未拆过沈海潮给他的八字信封,也不知她到底叫什么。对那些和他无关的人,他向来不会关心,林娘子的举动终于让他肯正眼相看了。
人这物,脱下衣冠、卸去粉饰、拆掉皮囊以后,才能真正看出区别。李凭云少以男女来识人,他所看到的林娘子,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人。
“林娘子请坐。”
林芫福身,谢绝了李凭云的好意。
“李侍郎,你既然于我无意,而家兄已去,私下见我,本不成规矩,我之所以前来,只是怕得罪您礼部侍郎。”
李凭云已经能想到七子是如何威逼利诱人家姑娘了,他了眼七子,七子默默挪开视线,“林娘子,坐嘛,你爱喝什么茶?府里都有,我去沏茶。”
林芫说什么也不肯坐,李凭云直接问道:“你兄长的诗可是你传出去的?”
沈海潮在世时是个软柿子,独对这个表妹万分严厉,林芫下意识以为李凭云要向表哥一样斥责自己不懂事,咬着下唇一语不发。
李凭云道:“你放心,我不为难你。”
林芫如实道:“李侍郎,这话若是别人对我说,我一定不信,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,因为你是贺县令的先生。”
听到“贺县令”三字,李凭云瞬间觉得茶水苦涩不堪。
“他是自学成才,我不敢当“先生”二字。你认得贺乾坤?”
“你若不是他的先生,我便不能告诉你。”
林芫此话一出,李凭云就绝望地意识到,赵鸢和这事脱不开关系。他还发现,这世上的蠢倔之人有他们自己的结交方式,而且凝聚力极强,不论相距多远,倔驴们总能凑在一起。
“他是个疯子,我奉劝林娘子不要接近他。”
“他不是!”林芫忽然似母鸡护崽一般大声反驳,“她是真正提出要为贫苦百姓开教化的人,我表哥与他素未谋面,听闻我表哥的事,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来帮我,李侍郎怎能如此诋毁他?”
李凭云挨了一顿骂,也套出了想知道的话。赵鸢素来有惹祸的本事,只是没想到她人在千里之外的边关,也能祸至长安。
“林娘子,此事已经连累无故人被京兆府带去,朝廷的人并不全是酒囊饭袋,稍动脑筋,便能想到是你把这诗泄露了出去。为了报仇将自己置身险境,还牵连你嫂子,这太蠢了,有劳你带着沈夫人随七子离开长安避开风头。”
七子看李凭云的目光从敬仰变成了惆怅,这位人物大抵是要当一辈子鳏夫了,怎么能说姑娘家蠢呢?
林芫微微一笑,笑中有泪:“李侍郎身居高位,怕是不知人世何为真情,小女学问虽不及李侍郎,可此生有能让我犯蠢的人,不枉。我与嫂嫂的前程,也不劳李侍郎费心。以免连累李侍郎,回去后我会派人将李侍郎送来的东西都还给你。”
李凭云给七子一个眼色,七子道:“林娘子,我送您回去。”
二人走了,李凭云继续和书案上的纸干瞪眼。这一封信,从中午写到现在,竟然一个字都没写出来。沈海潮之死,看起来是他自己作的,但他明明有许多个救下他的机会,哪怕是当初不帮他留在长安,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。
不过,人各有命。世上事,就是许多人生轨迹交错的一团乱麻,而人世就是一个巨大的乱葬场,死一个人而已,不足在李凭云的心里留下任何痕迹。
晚上七子回来,神色木然:“李大人,沈夫人...遇害了。”
李凭云手里的笔瞬间有千斤重,语气依然是麻木的冷漠:“林娘子呢?”
“她把我赶出来了,说...要杀就连她也杀了吧,我本想留下,但她拿自戕逼我走,我也没办法嘛。”
七子怕李凭云嫌自己笨,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都搞不定,趁他还没有对自己进行羞辱之前,忙转移话题:“这笔墨纸砚在桌上放了一天了,大人可是要写信?”
赵鸢人虽在太和县,但她和皇帝的恩怨就像是一条绵延千里的火引,双方都有点火之意,就看风要往哪边吹了。
李凭云两只夹起一字未写的纸,置于烛火中,再将燃烧的纸丢进炭盆里,待它烧成灰烬。
那可是御赐的洛阳纸!七子不好读书,却也晓得洛阳纸贵的道理,可惜道:“李大人,咱心情不好,别烧纸玩儿啊。”
李凭云道:“沈海潮的事,与咱们无关,不必引火上身。”
“那夫人那里...”
“哪里的夫人?府里只有一个夫人,已经香消玉殒。”
“那被京兆府押走的读书人咱还救不救?”
“他们愚蒙,被贺乾坤利用,正好借此事长个教训。”
七子虽觉得李凭云过于冷血,但江淮海生前叮嘱过了,李凭云做出的决定,要么对他深信不疑,要么走人,唯独不能质疑他。七子跟了他也有一年了,他像是剥竹笋一样地认识着李凭云,一层冷一层热,然而这竹笋剥了一年,还没剥出芯来。
七子经过一夜激烈的思想斗争,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就此置之不理,因为如果是江淮海还在,他一定会放心不下林家娘子,也会暗中帮夫人的。
远处的夫人救不着,近出的林家娘子他可以尽力而为。于是乎七子天还没亮就去了沈家,没料到这一趟,人去楼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