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上旬，长安春雨绵绵。
随着三月落幕，新科进士们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吏部试。春闱又称礼部试，礼部试决定贡生是否入仕，而吏部试则决定着这些新晋士人将要去向何方。
能过礼部试者，都是人中龙凤，因此大家对吏部试并不重视。有裙带关系的进士在吏部试之前，就已经内定好了官职，没有背景的进士，这段日子也得忙着四处干谒，给自己寻一个靠山。
有治国抱负的读书人以为进入朝政，意味着自己正式踏上主持公道之路，殊不知那一刻，是公道真正死亡的时刻。
只要身在朝廷，总有一日，他们会亲手扼杀自己的理想抱负，没有例外。
吏部试前，来找李凭云干谒的也不是少数，李凭云“圣名”远扬，他不拿架子，但也不会纵容不公。为了应对这些上门干谒的进士，他采取了一个十分狡诈的办法：公开布道。
东坊市有一篇，他在那里指导进士，来者有份。
所有人都有他做背景，就相当于他不是任何人的背景。
解决了赵仰华的烂摊子以后，赵鸢开始在家里闷头读书，朱婶和她每天大眼瞪小眼，很快就熟络了起来。
朱婶平时沉默寡言，赵鸢以为她历经过悲苦，尚未走出来，从不敢主动搭话，熟了以后才知道，朱婶因为年轻时候被自家男人数落嗓音粗犷，对声音不自信，所以才很少开口说话。
熟了以后，都是话痨。
“今早我带着小环他们出门采买，听到几个书生在谈论李公，我们以为是嚼舌根的，就装作不认识李公的人去套话，结果夫人，你猜怎么着？他们说，李公是为天下读书人而读书，为天下寒士入仕而入仕，是圣贤在世。”
读书人终有一死，或死于尔虞我诈，或死于牛皮吹得太大。
赵鸢对朱婶柔柔一笑：“我有些累，想小憩一会儿。”
朱婶纳闷道：“夫人每天就翻翻书，写写字，又不用干活，怎么会累呢？”
每天都要和某欺世盗名之人同床共枕，赵鸢心累啊。
姚文忠的案子刑部迟迟未定刑，程仲仪作为礼部尚书，国子监祭酒，依然活跃在朝政。赵鸢担心李凭云被追捧冲昏头脑，忘了正事，决定今天晚上提醒提醒他。
但入了夜李凭云还没有回来。
风湿一犯，天必雨。
她趴在窗前，等到雨珠终于降落之际，作出决定：李凭云在外鬼混也好，受人膜拜也好，不能影响她休息。
昨天崔宜文给她送了两盒用于美肌的五香散，叮嘱她睡前涂抹会更容易吸收。赵鸢坐在妆奁台前，捣鼓那些粉末，朱婶穿着寝衣跑来，“夫人，安都侯府的阿元求见。”
赵鸢披上披风，去见阿元。
“何事大半夜的跑来？你家侯爷夫人打起来了么？”
阿元腹诽赵鸢越来越看热闹不嫌事大了。
他打着伞，站在屋檐下：“赵娘子，不是我家侯爷夫人的事。是...李侍郎今夜来求见老太太，被赶了出来，这下雨天的，他不肯离去，伞也不大，就淋着雨站在侯府门口，侯爷和夫人劝，他就是不走，非要在侯府门口等明天老太太接见，侯爷说，只有你能劝他。”
按理说，李凭云上有皇权撑腰，各世族不该如此对他。
但簪缨世家，何曾真正把皇帝放在眼中？女皇铁血手腕，尚不能将他们连根拔起，刘颉这个捡漏皇帝就更别提了。
世族们不愿与他合谋，赵鸢早就料到了，可奇怪的是，李凭云一定也料到了，却还是送上门任人羞辱。
赵鸢决定去探一探这老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她带着伞，随阿元去了裴府。
裴家世代扎根长安，论起门第，比益州出身的赵家高了不知多少。府前巍峨的“忠勇门”牌坊足矣让人望而却步，李凭云就站在那道牌坊之下。
这是一个极为讽刺的画面。
那道牌坊象征着王侯之位世代相传，而李凭云代表的是贫贱之口。
李凭云在雨中的伶仃身影让她想起多年以前那场国子监问审。
他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，此勇若能生于帝王将相之家，则青史留名。但他一介草泽，连凿壁偷光的寒士都高他一等，他从地狱爬上来，仍为走出了一条光明之路。
以他之谋，若没有那十年...
事已至今，没有假设。
赵鸢让阿元去给他递伞，看到他拒绝的动作，赵鸢叹了口气，倔死算了！
不知阿元说了什么，李凭云朝马车的方向看过来，隔着雨幕，他看到赵鸢又是担心又是气恼的脸。
李凭云眉头一皱，摊开左手，耸耸肩。
阿元看不懂他的意思，但赵鸢看懂了。
他在对她撒娇。
李凭云诡计得逞了。
赵鸢撑伞下马，朝他走去，“回家了。”
“我淋了雨，神志不清，夫人牵着我。”
赵鸢对阿元道：“今天给你添麻烦了，回去喝完热汤，早点休息。”
她仰起下巴，把伞举高：“还不进来？”
李凭云自然地接过她的伞，举着伞，对阿元道了谢，和赵鸢并肩离去。
阿元擦了把汗，感叹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。
...
回到马车里，赵鸢的脸色立马冷下来。
“牺牲了高程冯洛六子三条命和甜枣兄一双腿，才换来你这条命，你为何不珍惜？”
赵鸢的生气分两种，一种是气急败坏，这一种很容易就哄好了，另一种是面如寒霜，这一种不好哄，于是李凭云不打算哄了。
“既有所图谋，不得付出一些代价么？”
“你图谋什么？”
“陛下信任，世人怜惜，我要圣贤之名。”
“白痴。”赵鸢嘴里这样骂他，但若是她，也会选择同样的做法。
当年她就是这样用一招又一招苦肉计求来了女皇的宠信。
“程仲仪曾照顾他们孤孙寡母，你就算被雨水浇死，老祖母也不会帮你出面弹劾程仲仪，你失算了。”
“我没有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