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端阳祖上也是望族,如今家中只剩他一人,孟府除了大,就是空。
孟端阳踏上仕途那一刻,便没有舒坦地笑过,能离开长安去别的地方看看,本就是他的心愿。如今终于得偿所愿,他脸上的笑意格外轻松,“你是不是来讨我宅子了?”
新皇登基,拨乱反正,所有人都不再压抑。那些沉重,似乎全都转移到了赵鸢身上。
她跪倒在地:“孟老师,求你帮我离开长安。”
“...鸢妹,我不能懂你,你明明心中有他。”
赵鸢对李凭云的爱,不必言说,一个眼神就已人尽皆知。
可又如何呢?高程死了,六子死了。所有靠近李凭云的人,都不得好下场,她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。
她无畏了十年,也想怯懦一回。
“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地爱了一个人,便要对他一心一意,要为他勇敢无畏,对他深信不疑,好像遇到他那一刻,我这个人就彻底消失了,你们只记得我爱了他十年,还不知悔改,谁记得我曾是大邺最年少的进士?谁记得我因想做个清官而受的那些板子?你们谁还记得我也是个士人?就算登不上庙堂之高,我也有权利、有抱负见识江湖之远。不能因为我是一个会爱人的女人,你们便都忘了,我也是个士人。”
“那你的父母呢?”
“就不能容我为自己自私一回么!”
赵鸢是个执拗的人,但她的执拗,总是为了别人。可有时候越是舍己为人,越是落不得半点好处。
孟端阳平心而论,赵鸢从未得到公正的对待。她曾是大邺最年少的进士,在女皇身边十年保全性命,就算她拼尽全力,他们眼里,她只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弱者,她所有的坚韧、隐忍,都只是为了李凭云。
“陛下急着要长吉殿下离开长安,离开长安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二,你大婚的前一天。”
赵鸢道:“多谢恩师,我会提前做好万全准备。”
离她逃婚之日不到两天,赵鸢派手下跟踪李凭云,一线传来的消息让她哑然失声。
说好要娶她的人,这两天压根没出过礼部。
春闱在即,李凭云一头心思扑在春闱上,好像即将到来的莘莘学子才是他的新妇。
赵鸢这方表面上正常备嫁,不敢有大动作。为以防万一,她暗中加派手下乔装打扮成进出城的百姓,最坏的结果,就是一场恶斗。
她怕他一个残废书生不成?
万事俱备。
送行典礼于城楼举行,刘颉携礼部众官员和春闱贡生送佛使西行,而李凭云以礼部侍郎的身份伴驾。
赵鸢混在送行队伍中,她瞥见城楼上的李凭云,他领着天下书生,一身清白,何其瞩目。
李凭云就该是站在高处,带领着天下白衣。和他这样的人今生相识,是桩幸事,但和他做夫妻,就不大幸运了。
孟端阳安排赵鸢所在的队伍走在前面,一路风雨无阻,到了北关楼,赵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。
乌鸢不做困兽,区区狗娘养的李凭云,如何困得住她?
“请赵大人留在长安!”
今日守北关楼的是赵十三,赵鸢要出城,本该十分顺利,但在她出城之际,赵十三带着所有城楼守卫跪在她面前。
赵鸢看清那些跪在他们面前的面孔,他们都是自己的手下,也都是自己救过的人。
“你们这是何意?”
李凭云从城门深不见底的阴影中走来,“是我请他们帮我留住你的。”
这个狗娘养的,拿着皇权不可逆、父母之命不可为,旧主恩情不能负、亲友情谊不可弃来逼她。
“李大人,为了我,如此兴师动众,值么?”
显然是不值的。可李凭云这人天下第一自大,赵鸢越是想走,花样越多,他想要赢她的欲望就越强烈。
凭什么十年前不嫁他,十年后还是不嫁?
“为了我的胜利,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。”
赵鸢是个礼数周到的人,听到李凭云的话,直接向他啐了一口。
“这就是你口中不得不嫁的理由。”
“赵大人胆识过人,心思缜密,做事谨慎,我不奢求这样就能留住赵大人。能留住赵大人的,只有你最珍惜之物。”
李凭云冲赵十三温和道:“能借你的刀一用吗?”
“你...你别乱来。”
李凭云抽出赵十三的陌刀,把它交给赵鸢,赵鸢正在气头上,一刀砍了李凭云的心都有。
李凭云说:“拿稳了,对准我。”
赵鸢这些日子是消瘦了,可她持刀的力量还在,她举起刀,对准李凭云,“你以为我不敢么!”
她确实不敢。
李凭云这幅残躯对她而言,就是一只脆弱的瓷瓶,稍有个碰撞,就该碎掉了。
李凭云左手握住刀刃,“赵大人,你最珍惜的,是我这只写文章的手,现在我用它威胁你,你不肯嫁,我就废了这只手,你若松手,便是答应了嫁我。”
赵鸢从嗓子眼里挤出四个字:“有毛病吧。”
没人看透李凭云脑子有什么病,但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左手一片血水。
赵鸢无力地松开手,“你赢了。”
太宁五年的白衣状元郎,赵鸢是他的第一信徒,她珍视他的一切。他被冤枉,她为他鸣冤,为他处心积虑,怎么舍得他失去那只写文章的手。
她没有输给李凭云的步步紧逼,而是输给了自己的一颗愚蠢的诚心。
“李大人,我心服口服。”
李凭云用血手拂开衣摆,双膝弯曲,于赵鸢面前下跪,“从此为了娘子,我会竭我全力,于浊世保全清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