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还有几日就结束了,赵鸢受了沮渠的邀约,带着两个孩子去鸿慈泉赏枫。
她生在长安,长在长安,赵鸢自己都不敢相信,这竟是她第一次登山赏枫。
赵二人在山下会面,赵鸢见她只带了两名婢女,好奇道:“如碧和阿靖呢?”
“本想带他们一起出来的,出门前,被裴瑯祖母撞了个正着,便只有我一人来了。”
赵鸢带了小甜菜,一行五个女子,在山上引来不少瞩目。
赵鸢本想往高处再走一走,才走到半山,膝盖疼痛难忍,便只好在旁边的亭子休息。
“我听说,秋天从山顶俯瞰长安,枫叶如火,长安好似浴火的凤凰。我总想着来日方长,一拖再拖,拖到如今两腿伤残,再也无法享受秋游登高之趣了。”
沮渠在长安生活了十年,渐渐能够听懂这些读书人的言外之意。
赵鸢说的是登高赏秋,遗憾的是这十年错过太多及时行乐的机会了。
沮渠问:“你这腿,究竟能治么?”
“膝伤腰痛,和鱼符一样,都是朝官身份的象征,没听过有人治好。”
赵鸢做了十年朝官,才明白原来朝官最厉害的技能不是经世治国,也不是溜须拍马,而是要会“跪”。
愧对百姓要跪,上级不悦要跪,风霜雨雪,烈阳暴晒,都得跪。外面再是威风,只要踏入朝廷,就要把自尊踩在脚下。
“你再忍忍,等李凭云回来了,他一定能治好你。”
赵鸢失笑道:“他又不是大夫,如何治我?”
“我是说,治好你的心。”
赵鸢不置可否,而她们二人的谈话被两个书生打断。
他们送来两幅诗画让二人评个高低,画中内容,正是她们二人在亭中交谈的身影。
赵鸢率先注意到的,却是角落里的题诗。
“二位可是明年贡生?”
“娘子如何得知?”
几日前乡试刚刚发榜,赵鸢很久未曾过问科举,今年之所以格外注意,是因今年考题多了一道杂文,为了应试,平日里把诗赋当做玩物丧志的书生,纷纷学起了作诗。
他们的诗工整有余,却欠了打动人心的诗魂。。
沮渠骄傲道:“你们眼前这位,十七岁进士及第,她什么都知道。”
少年进士和女人这两个身份加起来,书生不难猜出眼前之人就是女皇宠臣赵鸢。
猜出赵鸢身份的书生跪地道:“请赵先生为学生指导迷津。”
赵...赵先生...
一低眸,赵鸢就能看到这书生的抬头纹,她不由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开始美人迟暮了。
赵鸢平时百无顾忌,唯独对读书人这一身份万分珍重。她向对方行了一礼,谦卑道:“指导二字万不敢当。”
书生问:“听闻太原有战事,可是当真?”
伴君几年,赵鸢深谙权术之道,无非二字:欺,争。
向下要欺瞒,向上要争取。
并非朝廷有意向百姓隐瞒北边的战事,而维持民心太平,是朝廷的责任,欺瞒是最坏的办法,也是唯一的办法。
她道:“我已被革职,不知朝事。不过...你为何如此问?”
那书生说:“国家危难,男儿当身先士卒。”
这话是一句正确无比的废话。何为国家?走的越高,看得越明白,不论是礼志、仁治、法治、武治、都是“家天下”的幌子。所为百姓,就是活在一姓之下的人。
这个书生想要报效的,不是他的国土,而是他的理想。
赵鸢道:“兄台有此文才与抱负,不必上前线,你手中的笔,就是最好的武器。”
另一个稍为内向的书生终于开口说话了:“就像当年李凭云那样,他身陷囹圄,亦能写出《太宁新法》,你我勤学苦读,一定也能写出经世文章来!”
赵鸢没想到还能再次遇到李凭云的信徒,只不过这书生说的事,她印象不大深刻。
她只记得那时李凭云决心求死,对她始乱终弃。
沮渠燕抢先问:“你认识李凭云?”
“说来惭愧,我是他同年的考生,他年纪轻轻就走完了别人一辈子走的路,而我还在苦求功名。”
赵鸢冷不防来了一声:“走得越快,死的越早。有些路还是别急着走。”
那书生反驳道:“李凭云还活着!苍天不诛李凭云,他一定会回到长安的。”
赵鸢收敛了轻松的神色,压低声音道:“记住,想要谋求功名,就不许再提这个名字,更别肖想他还活着这种事。”
内向书生憋红了脸,大喊道:“当年谁不知李凭云是被冤枉的?朝廷骗得过老百姓,骗不过老天爷!”
同行的书生拦住他,“你太失礼了,有些事你自己藏心里就行了,说出来有用吗?”
赵鸢并不责怪这书生失礼,十年前的她似乎说过一模一样的话。
“他是否被冤枉,你我口说无凭。除非陛下亲自下诏证实他的清白,他只能是一个杀人犯。”
书生引经据典,从伍子胥说到嵇康,非要向赵鸢证明李凭云无罪。赵鸢见他出口成章,甚至有几分赏识。
她还想再听书生做文章,但这时赵十三跑上山:“赵大人,山下有客。”
赵鸢问书生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唐苦池。”
这是个特别的名字,谐音讨苦吃,赵鸢记在了心上,随后便匆匆下了山。
山脚下,沈云岚一席轻衣,疾步走来:“我...我好像惹麻烦了。”
见他焦头烂额的模样,赵鸢安慰道:“有我在,不用怕。”
沈云岚支支吾吾,找不到合适的措辞。赵鸢走到山石前,肩靠山石,等着他打好腹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