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弦月,本月将尽,新的月历一旦开始,尚书省率全国各地衙门将开始新一轮科举贡士选拔。
长安南郊有一处别苑,主人姓隋,听说是一名老进士,家中养了三千门生,这间宅子,年年都会走出几个贡士,不但在进士科拿去名次,连最难考的秀才科也能见到他们的身影。
实际上,这宅子主人不是别人,正是尚书省的长官,陈国公。
抛开女皇长兄这个身份,陈国公今年六十有三,是三朝元老。他的宦海跌宕起伏,二十岁中进士,因选错了队伍十年不受重用,三十岁那年,先帝在猎场狩猎时落马,他一个文臣率先冲上去保护先帝,被马蹄踏折了腰,一朝进入中书省,成为肱骨之臣,当年陈国公带着一众中书舍人,革新搞得风生水起,遭了旁人眼红,被抓住把柄后,又是五年牢狱。
直到如今的女皇,曾经的惠妃得到先帝宠爱后,他才被放出来。
如今朝廷除了陈国公,没人敢称位高权重。
正式这位三朝元老,当今第一权臣,此时正跪在院中的石板路上,夜里凉风渗入他的腰椎,他痛苦不已。
“你我父子如今真是不行了,竟让一个小女娃指着鼻子骂,这真是我陈家立族以来的奇耻大辱。”
说话的人正襟危坐在门框处,身如百年松。
陈国公道:“父亲,赵家那小贱蹄子,兴许真的是命大,那么大的天灾,让她平安无事地避过了,不是神仙帮她,还能是谁?”
“你已过知天命的岁数,还信命理这一说?你没能管好手下的人,让他们逮着你老爹欺负,尚书令当成你这狗德行,也没谁了。”
“我手下的人...请父亲明示。”
“距汾县衙门的人说,帮赵鸢救灾,出谋划策的,是信任的礼部郎中,你手下的人私自离京,难道你就没疑问么?”
“果然是有人相助!我就说凭赵鸢自己,怎么敢在朝会上反驳我。”
“那个李凭云,是何人?”
“此人是四年前的进士科状元,因破了陇右世族科举舞弊案,被提拔入京主持今年科举。礼部正有空缺,想必陛下是怕赵邈的人垄断礼部,才把他安插进了礼部做郎中。”
“区区蜉蝣,也敢妄图撼动你父亲,儿啊,为父憋屈。”
陈国公知道父亲的来意,此次女皇命李凭云去察汾县受灾一事,若他一不小心查到陈家其它的事,为彰显自己是明君,女皇难免大义灭亲。
“回父亲,此人虽是威胁,但他的威胁,远小于赵邈,如今礼部侍郎一位空悬,他相当于礼部实际的二把手,有他在,儿子在朝中方可和赵邈抗衡啊。”
陈老太爷拐杖剁地,斥道:“混账东西!我陈家世代名儒,净教了些吃里扒外的东西!”
虽陈老太爷已是个老叟,可被他扒光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,用淬火铁鞭毒打的阴影始终蒙在陈国公心头。
“回父亲,我派人查过李凭云,这人背景干净,空闲时除了在鬼市教那些贱民读书认字,哪都不去,想除去他,恐怕暂时找不到把柄。”
陈老太爷举起拐杖,用拐杖尾端戳向陈国公脑门,“你还是不灵光啊。我来之前,找过柳霖那阉人,听他说,吏部有个叫周禄的小主事,和李凭云是同乡。”
陈国公颤巍巍道:“父亲,我这就叫人找周禄过来。”
这是个寻常的宁静夏夜,但所有人的命运,都因这个夜晚而改变。
第二是阴雨天,适合休息,赵鸢没听到叫早的更声,一觉睡醒来,窗外下着软绵绵的小雨,合欢树的绒花落满窗前。
她自言自语道:“不用当值可真好。”
她又直挺挺躺了下去,打算伴着雨声睡一个回笼觉。
闭上眼睛,她开始回味昨夜的美梦。
月色,合欢花,李凭云。
月色,合欢花,李凭云。
月色,合欢花,李凭云。
昨夜不是梦!
赵鸢诈尸一般从床上弹起来,她想到昨夜信心满满告诉李凭云要做饭送给他,趿上鞋就往伙房方向跑去。伙房炊烟袅袅,饭香扑鼻,已到了要用膳的时间,此时再从头开始学下厨,李凭云显然要饿死了。
赵鸢拿来食盒,将饭菜装得满满当当,唤来车夫前往尚书省。
尚书省是天下第一衙门,六部二十四司坐落在皇城以西的永乐门外,这里向来威严肃静,今日门口却围满了书生。
守门士兵拿着兵器哄人,尚书省乱作一团。
车夫道:“小姐,这是出什么事了?”
赵鸢在尚书省也待过一段时间了,她清楚,这等热闹,只有一个可能:有贪官落马。
“应当是御史台来捉人了。”
车夫不寒而栗:“这尚书省的官员可真难做。”
赵鸢道:“各行各业都一样,身正不怕影子斜,没什么难做的。”
门口乱成一锅粥,她暂时进不去大门,只好先在马车里等待。赵鸢刚把食盒放在身侧,一声巨响传来,车夫惊叫一声,然后传来士兵呵斥。
她撩开车帘,向外看去。
一块板砖落落在地上,一个书生被士兵制服,想来,是那奋青书生拿板砖砸贪官了。
“李凭云,枉我以你为友,你竟敢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!天道何公啊!”
赵鸢听到“李凭云”三字,跳下马车,跑到人群里。
两个官差押着李凭云,李凭云没带官帽,他的发髻颇有些凌乱,周围的书生们不停谩骂,他始终冷漠地目视前方,任何人都进不了他的眼睛,任何话都进不了他的耳中。
而今日被派来拿人的御史台官员,恰是高程。
高程铁青着脸对那些书生说:“李郎中尚未定罪,他仍是朝官,你们若再敢对朝官不敬,依律处置。”